我的升学纪

我的升学纪
（原帖发在西西河，2006年4月13日写的）

我的第一批干女儿和干儿子即将光荣地从幼儿园毕业，即将光荣地升级为小学生了。但愿他们依然能够保持那份自由自在，当然，我说这话时候底气极其不足。看看周围的同事为他们即将上小学的宝贝儿子们所进行的各种筹备工作，让我这个大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还是我读书的时候好。

幼儿园毕业那年，我领到了平生第一张奖状，奖状里我的荣誉称号是“好孩子”，奖品是一块粉色的香橡皮。之所以被评为好孩子，我后来得出的结论是：那两年我应该是全班唯一没犯过错误的孩子。每天都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扮菩萨，能犯什么错误？于是，我被老妈领到小学校长的办公室，校长让我数了一下个数，我准备数到100的，但是才数到11，校长就说，可以了。

就这样，我读了6年小学。

如果小学只读5年，那么我的小学将是十分完美的。从学习成绩上来说，也是如此。五年级我的成绩是很好的，语文和数学总分数都在200分附近。小学毕业考成绩是比较次的，数学考了100分，语文考了86.5分，全年级89名同学排名的话，我在第18名，很次的一个名次。

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这个成绩，那和我难忘的升学经历有关系。

我是最后一个到中学报到的，第二天就该开学了。报到那天下大雨，裤脚挽到膝盖，淌水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至今还记得！我一个好朋友陪我去的，我们是满怀兴奋的：啊，我终于可以上中学了！我们到了中学校长办公室门口。我高高兴兴地敲了门。后来知道当时接待我是的书记，他问了问我的名字，从名单里查到了我的资料。很奇怪地问我：“你怎么才来报名？！”我说：“开始家里不让我上学了。”他更奇怪了，在那里计算了半天，说：“你的成绩不差呀，不用留级的，怎么就不让上学了呢？”我没回答他，付了钱就赶紧往回撤。

那天也算我运气好，家里来客人，似乎是姨夫等人。于是我大着胆子蹭了进去，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抓个空挡提了我的要求（我们那里规矩是，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是不准在场的，更不能插话），我的要求是：让我上学吧！（小学语文课有一篇是写船王包玉刚小时候“我要读书”的苦难经历，我的经历基本上与这个有得一拼，可惜我做不了船王~）。

看得出，姨夫等人得知我还没到中学报名的事后，比较同情我，但是他得尊重我爹妈的意见。我爹妈的立场保持惊人的一致：“才读点小学就坏得这么不堪了，那读了中学还不坏到无法无天？所以，不如趁早不让读下去。”所以，爹妈对我的处理结果是：以后不准上学了，给我找个工作，干活。当然，我对爹妈说说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工厂也不能招收童工。我爹妈说，看看，才这么点墨水就这样目中无人了，你去告好了，看看到底谁硬！

我当然硬不起来，他们被抓去了我更读不成书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过，整个暑假，任凭我怎么提要求，都无效。基本上，做童工是我唯一的选择了（不过说不定现在就是一代财主了！）。那天姨夫他们帮我说了话。那天，在姨夫等人面前，我第一次当众表了态，决定以后不做坏人，要听大人的话。我现在都记得当时口说那些保证的话而心里憋得难受的样子，但为了读书，我得忍住。当拿到那笔学杂费的时候，我心里顿时说，哼！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离中考还有一个月了，学校说要开家长会，说这次不准家长缺席。那次家长会是在晚饭后，我是费了好大劲才把我爹给推到离学校还有一两百米的地方的，眼看着他进了校门，我才往回走。这读书9年来，我爹妈没问候过我的学习成绩及在学校的表现。

没多久，会议就散了，老爸对老妈说，她居然是他们学校的四强之一，校长都说了，她很有潜力，那谁家的儿子那谁家的女儿都没她厉害。他们那天晚上是很兴奋的，觉得很有面子。尤其是我爹，他当年的同学们的儿子女儿们都没我厉害，那当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悲哀，那时候，在学校里我一直读得那么好那么著名，他们居然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在家已经坏得不堪了。

其实我初三的时候是想休学的。读书也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因为除了学校和家，我没地方可去。我的心思都不在读书上，那时候我大概处于青春期最危险的初期，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余的。在我们家，更是如此，我觉得家里有爹有妈有妹妹，他们有说有笑的就够了，我看上去的确是多余的一个。所以，中考三天基本上我是稀里糊涂过来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段时间的所有事情都忘记了。很多年后，我一个好朋友说，中考那几天她中暑了，还肚子疼，是我骑车带她去吊盐水的。她说的时候我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怀疑她是记错了，她这个从医的理科生坚持说没错的，她不可能忘记。如果她说的是对的话，我觉得我那时候还是比较善良的。

高中也不那么简单。首先是我娘希望我读个中专，早点工作挣钱，所以当她得知我被高中录取的时候，非常不开心。后来，她跟我商量，说要不换到附近的镇中学读高中，这样可以和很多老同学继续一起上学了，而且这样成本也会少很多，可以回家住回家吃，而且，最重要的是，镇中学不仅可以给我免学杂费，还可以给我奖学金（我们那里有土政策，凡是被重点高中录取的，如果到普通高中就读，不仅可以免掉学杂费，还会奖励一笔钱，这都是被追求升学率给搞出来的）。我听了当然非常生气，怎么可能同意呢！况且，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不住家里了，能轻易放弃吗！那时候，我已经看了三遍《十六岁的花季》，都已经和我们同学关于中学里浴室是不是和白雪他们学校的浴室一样这个问题打好赌了。

于是我妈就表示不在财政上支持我去年重点高中了。这点，我爹基本上也和她立场一致。但是我爹好在他还算重视我的想法。开始他当然也觉得怎么节省怎么来了。再说在镇中学读也是一样能考上大学的，假如我真有能力考上大学的话。但是我坚决不放弃自己的立场。经过初中三年，我胆子也大了，我说，假如你们不支持我的话，我就去向爷爷奶奶借钱，看你们要面子不要面子。我知道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干的，向爷爷奶奶借钱绝对是件丢脸的事情，会让他们在兄弟姐妹前抬不起头来的。

开学那天，三叔用拖拉机送我，老爸逼迫老妈拿钱给我（他俩经济分开，我爹经常弄得没钱，我娘比较富有），我妈哭泣着把钱扔给我，边哭边离开，说，你们就这样大大小小地合起来剥削我欺负我，去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了！于是我就这样去读我的重点高中了。

或者我真的不该读那高中。高一就想逃学去流浪，攒了400元钱，觉得够路费了。于是去学校附近一个初中同学家，想跟她告个别。谁知道，她也刚刚从她的学校卷铺盖回家，正在看她家的小卖店。她对我说：“你主意大，我也不想劝你，但是我休学一个月了，觉得还是读书好，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去了。”于是我想了想，算了，以后再流浪去吧。

高中二年级刚开始，很多同学就转学了。我也想转学。于是给爹妈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学习成绩很差，说我想转到家附近的镇中学去。令我想不到的是，他们一收到我的信居然双双来到了学校，我妈还给我带来了吃的。他们坐在我的宿舍里，对我说，读书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想为你读书的事情去跟谁求情（唉，一年以后妹妹考高中差几分，他们还是向人求情去了~），那次我爹妈对我说，大学读不读没关系的，能考上就考，考不上就算了，考大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

他们彻底打消了我转学的念头。我只好在原地读书了。后来一年半读得还不错，高二和高三的9门会考搞了6只A，2只B，连向来最差的化学也有C。这就够资格保送到本市的大学读个小本科了。当然我的心思不在本地，后来也如愿以尝轻轻松松地拿到了我心目中的地方心目中的学校心目中的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寄到家之前半个月我就从《钱江晚报》上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和名次了，也知道会被录取。所以通知书来的时候基本上是没什么悬念的。我爹妈是很有面子的，虽然他们很奇怪我在一年半前还说自己连书都读不下去了，怎么还能考上大学，而且是好大学。当然，这至今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不解之谜。

我读的不是热门的专业。那天我去爷爷家，爷爷知道我的专业后，遗憾地说了句“哦，女孩子也就这样了。”然后他给了我200元钱，说是奖励我考上大学，然后他让我到街上去帮他买个苍蝇拍。我气鼓鼓地往弄堂外走，走了一半就折回家去了。我生气的原因有三：一，他歧视我的性别和我的专业。二，他才给我了200元（他在很多人面前说如果我考上大学，他奖励我2000元的，所以这200元我根本没看上）。三，我根本不知道上哪家店去买苍蝇拍！

我到家后，我妈正准备做晚饭。看我脸色黑暗，就问我怎么了。我顿时有气出了，我把钱扔给她，说：“爷爷给的，你去退回给他，我不要！”我还说，说的时候还哭了，说干吗把我生成女的！

我妈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然后她就发疯似的往外冲，说要找老头子评理，说都忍了二十年了还是这个结局。然后我就把她给拉住了，她的疯样把我吓坏了，我没想到老妈当时会这么疯狂。她同时把爷爷的两张钞票在地上踩得稀巴烂。路上很多人都围观。我把她推进了附近的阿婆家，并警告，如果她去找爷爷，我就死给她看。

就这样，我升到大学了。他们想派代表送我，说了很多听来的恐怖故事吓唬我，但是我还是决意自己一个人走。去火车站送我的有爹妈和小姨。看到老妈被拥挤的送行人群挤到后面去的时候，我的鼻子忍不住有点酸，这毕竟是我第一次远行。

大学毕业那天，正好送一中学同学，没赶上毕业典礼。匆匆忙忙去系里领取了一些证书，也没人恭喜我大学毕业。所以我总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大学没毕业。并且从此以后，我也没升过学。我有很多好朋友博士都毕业了，他们都说我这么聪明这么博学，都不用读博士，早就是博导了。我觉得也是，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