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情深不寿的故事（一）--秦嘉和徐淑

那一年，因为他懂算数，理科学得好的缘故，由人保荐好容易进了国家统计局，做一个统计员，不过是一个小吏，但想着可以接她去洛阳看京城繁华，又生出不少期待。她身体不好，常年困守家中，他想着这一路上京两人可以慢慢行去，见山游山，见水乐水，她一定会很开心。这段时间，她家人定要接她回娘家养病，尤其她哥哥，一直不大瞧得起他，总想着让她改嫁更有发展前途的绩优股。确实也是，他想想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一直少得可怜，他不是雄心壮志的那种人，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从来随遇而安，自己很清楚这一生不会大富大贵。而她还在他懵懂的时候就被所有人誉为天人，她诗写得好，微笑的时候像栀子花初开，那时候向她家提亲的人排着长队，可是她执意嫁给了他。很多时候，他们各自读书，然后会同时抬起头来，触到对方的眼神，她低声地唤他一声，他便满心平和喜乐，他想他们俩其实就是为遇见彼此而生，其他世事不过是虚空而已。

但为了她过得更好些，他愿意去努力，他对她视若珍宝，总觉得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因此求了门路，奔走一番，终于在京城谋了个职位。前些日子，他遣人去她家告诉这个好消息，他自己是不大愿意上她家的，高门大院，而她哥哥总阻着他们见面，对他讥诮连连，他不是那种酸腐文人，但骨子里终究是骄傲的。她懂他，不要他不开心，因此切切叮嘱他有什么事情遣人去做就好。

今日收到她的回信，她孩子气地高兴，满心满眼地期待，想像出两人携手游京的诸多场景。坐在桌前，读她的文字，他不由地笑。心里生出太多思念，决定立即让人驾车去她家接她回来，两人随即出发。

但她终于未能被接回来。她家人说她前日晚间一定要去院子里对月焚香祈愿，吹着了风，她本来就病着，现在受了寒，发着高热，不能随行。他在屋子里满心忧惧，那么充盈的期待突然被碾成齑粉，但他生就平和认命的性子，即便心痛忿恨自己感觉起来也只是缓如抽丝，他那时候不知道他的痛尽管不激烈，但会绵长无尽终于摧毁了他的心神。

他想等她几日，好一些，看是不是能走。但报到的日子渐近，她的病情却不见起色。他宽慰自己，先行进京，安顿好住处再接她其实更好，然后又觉得自己之前要她和他一起上京的想法太孟浪，太不体贴她的身体。因此，虽然心里不是说不遗憾的，他还是决定先行出发了。

临行前晚，他在他们的书房，烛光摇曳下，没有她的笑。月色清冷，他抑制不住地思念。本来他就不喜欢当公务员，此时对那个职位更生出无限的抗拒。他以前不觉得自己依赖她，现在想起每每失落，她在他身边宽慰他的样子，不禁忧从中来，原本幻想中充满快乐的进京之行也变得可怕而凄厉，忍不住提起笔，写下“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思绪绵绵，他不能自禁，思念在笔端一个字一个字地蔓延。

那一程上京的路，因为没有她而令他倍感孤苦。他屡屡想能不能不顾一切掉转马头，向她飞奔而去？可他到底是克制了自己，只能在给她的书信里，述说自己的无奈，他总是临路怀惆怅，恨河广无舟渡不来她的身影。每到驿所，顾看空室，想像若是两人千里同行的场景，便能生出万种怨恨。

他知道她也是，他们俩心意相通，从来不生猜忌。他读她的文字，她说只有在幻想与他同行的时候她才笑得出来，偶尔焕发一些神采都是因为期待。但现实总是狼狈，她恨身无羽翼能高飞相追，他觉得她的叹息便在她耳边，她的泪水他也能触摸得到，只是当他想为她拭去的时候，才是幻影。 他又担心她因为思念过甚而毁坏了身体，他希望她快点好起来，这样才好把她从她家接出来。因此到了京城，刚拿到安家的津贴，他也不顾自己寄居寓所，便急急为她买了宝钗明镜好香素琴。他不要她缠绵病榻，喜欢看她饶有兴致地对镜妆扮自己。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为她执镜，她是羞涩的女子，每每低下头去。而好香是盼能助她安睡，她身体不好睡眠很浅，夜半常常独醒。素琴是希望她能有消遣自娱，多些快乐。

他不自觉因为思念和忧苦侵入骨髓，自己日渐消瘦。总想着她过得好不好，忘了自己的形骸。

她收到他的礼物，反而思心成结。她对他有微微的嗔怪，他如果知她，就应该明白没有他，她怎么可能有心梳妆？没有他，她怎么可能快乐得起来？她任自己的思念和愁绪一往无前，哥哥为她介绍的名流富豪，她托疾不见，任首如飞蓬，面目憔悴。她觉得她只是他的，因此回信也斩钉截铁，她说“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侍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设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这种时候，他总是想叹气，唉，他们俩都是痴人，他盼她快乐，她不肯。其实他自己不也何尝如此？没有她，他怨怪身边的一切事物，他的诗，痴痴地孩子气，“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

他渐渐觉得自己的时限到了，他不敢给她说，那一年津乡的冬天凄冷寂寥，他觉得自己是捱不过去了，怕她担心，他支撑着给她写信，但无法抑制自己的悲苦，他几乎和泪写道“严霜凄怆，飞雪覆庭。寂寂独居，寥寥空室。”

直到要开春，她才收到他的信，每个字都惊心动魄，她不可抑制地颤抖，只是流不出眼泪。她在窗前看窗檐上的冰柱子在淡淡的春阳下渐渐化为水滴，心一点一点地成为了碎片，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人生似乎还可以很长，但对她已经都是无意义地碎片。那个春日的午后，她的哥哥捧着鲜红的嫁衣，对她厉声斥责，她定定地看着她的哥哥，用那支宝钗划过自己的脸颊。他再也不回来了，她的心里一直一直重复这个事实，从那一刻起，她已经死了。

附：秦嘉：东汉诗人，生卒年不详。字士会。陇西（今属甘肃）人。桓帝时，为郡吏，岁终为郡上计簿使赴洛阳，被任为黄门郎。后病死于津乡亭。徐淑，生卒年及字号均不详。陇西人。秦嘉妻。秦嘉赴洛阳时，徐淑因病还家，未能面别。秦嘉客死他乡后，徐淑兄逼她改嫁。她“毁形不嫁，哀恸伤生”（《史通·人物》），未几亦卒。

赠妇诗 by秦嘉

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二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

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

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

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可不属。

三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室中，髣髴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四

暧暧白日，引曜西倾。啾啾鸡雀，羣飞赴楹。

皎皎明月，煌煌列星。严霜凄怆，飞雪覆庭。

寂寂独居，寥寥空室。飘飘帷帐，荧荧华烛。

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

徐淑书信一节

“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侍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设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